我的多动症(ADHD)朋友——“人在风里”

这篇文章由我六年老友“扫地僧”所写——他眼中的ADHD朋友“人在风里”。




1


涛哥的手有些发抖,大脑也是一片空白,虽然他对这样的情况已经习惯,但是当再一次面对的时候,还是有些慌张。

 

事情是这样的,这是一节数学课,老师在黑板上认真的演算着二元一次方程,为了检验学生的掌握情况,他刻意在一道还未做完的应用题上停止了讲解,目光扫视这四十来人的教室。

 

他知道总有些人,会神游太虚,涛哥就是其中之一。


老师决定给这个顽皮的孩子一点教训,因为他正盯着窗外,两眼无神。

 

“xx涛,上来把这题演算一下。”

 

在规则之内的三尺讲台附近,无端的走神大概率会导致被“兴师问罪”。

 

青春期的孩子自我意识不强,对于自己的认识很不客观,涛哥也是如此。大部分的情况下他是觉察不到自己的注意力是走失的。


这并非他所愿,他甚至以为身边的同学都和他一样。


“我不会。”

“你没听课吗?”

“我听了....”

“.......”

“啪啪”

 

老师的个子不大,巴掌力道却很大,声音响彻了整间教室。

 

涛哥感觉脸部火辣辣的,他有点分不清这是梦还是现实,只是觉得时间在这一刻都凝固了。

 

他感觉自己很冤枉,因为他连老师问的问题都没有听清就上台了。


斥责与紧张轮番拜访,习得性焦虑就这样慢慢的产生了。

 

2


我和涛哥认识也有6年,听他说过他的adhd故事,也了解他的经历。


他出生于安徽安庆下属县城里面一个小镇上。

 

“安庆”大家可能没听说过,海子、陈独秀、刘文典等人都出生于此,高中历史书上,讲洋务运动时提到的安庆内第一军械所指的就是安徽安庆。


每每说到他的家乡,涛哥总是很自豪:


“我的家乡人文底蕴深厚,虽然没有钱,但是很有文化。”

 

涛哥虽是家里的小儿子,但在严父的管教下,也没有得到多少溺爱。调皮捣蛋让他在村里远近闻名,惹事生非的本事也伴随着年纪成长。

 

他所就读的高中,是这个落后地方的“落后”中学,身边的同学都不学习。

 

涛哥说在他高一的时候,班里有一个人数学连续考了两次九分,最后人送外号九爷。


而他由于对学习没有概念,上课从来不听课,在课桌凿了个洞,通过小洞口,一只手放在桌斗里面玩当时很火的“冒泡”国产手机游戏,所以他的成绩也非常水:只考到二十来分。


我当时就读于安徽省内最严格的“高考工厂”——毛坦厂中学,所以我对他所说的深感不可思议。

 

久入鲍鱼之肆,不闻其臭,所以他从没有觉得自己的无所事事,和别人有什么区别。

 

但他很聪明,最后成为班级里为数不多考上大学的人,这也让他有机会,走出那个他祖辈生活的小地方。

 

涛哥这样评价他的高中:


当时我的高中很“垃圾”,我们班五十多人,就几个考到本科。

 

本来我应该为此感到骄傲,但是因为ADHD的原因,我在很多场合下显得很笨拙,有时候听不懂别人说的话,经常大脑一片空白,这一直让我以为自己智商有问题。


3


大学离家其实也不远,但新的生活圈也足够让他感受到与过往的太多不同。

 

大学和他一起相处的日子里面,我亲眼目睹了他:不学无术,在寝室打了两年多的游戏,学习成绩也一直是班级倒数第一。

 

这里分享一个关于涛哥的趣事,他喜欢玩LOL,本命英雄是“诺克萨斯之手”,他说他像极了诺手,都很冲动、热血、狂妄。

 

他最喜欢诺手的一句独白就是:


“我打的每一场比赛都是主场。”


涛哥玩诺手异常冲动,经常二级的时候就直接越塔强杀。他说:


“玩诺手可以死,但是一定要死在对方塔下。


所以,我们开黑时,一血基本都是他送的。

 

关于他的段位,大家都不用猜了,玩了几千场还是个青铜。

 

我记得大一的时候,有一天早上起来。

 

他在寝室说了一句让我们印象深刻的话:“我好像玩游戏玩入魔了,我刚刚醒来发现脑海中的画面都是诺手拿着斧头在转。”

 

涛哥大一、大二的生活可谓惨不忍睹,学生会面试被惨刷、追女生没成功就算了还被同学抢走、考驾照考了八次、新买的吉他还没开始开始用,就被他摔断了、打游戏打了几千场还是个青铜...

 

大三的时候,他说他要考研,大家明里不说,背后都觉得这件事在这种人嘴里说出来是个笑话。

 

谁也没有想到,最后他竟然成为大学同学里为数不多的考研成功者。

 

后来,我很疑惑的问他是怎么做到这一切,有没有什么秘诀,他解释道:


我智商很一般,很多基础的生活能力(专注力、工作记忆、自控力等等)受损,社会适应中,我会持续受挫。而且我知道我不擅长持续性作战,适合打突击战。

 

所以看起来平时我什么都不争不抢,但是真到了“生死”关头,面对我想要做的事情。



我便会开大招:我会综合评估这件事情,需要什么样的人格特质、对个人能力有哪些要求,需要用什么的策略、方法,然后动用自己身边能够动用的所有资源,发起猛攻,最后总能取得还不错的成绩。


他说,后来他才知道弗拉维尔把这种能力称之为——元认知。 

 

他的注意力问题上大学后貌似愈发严重了,这导致他的学习效率在新的同学圈里处于落后,我记得当时班级成绩倒数第一就是他。

 

有一次他跟我说:


“波哥,我已经有六七年没有听过课了,现在听课大脑直接进入懵逼状态,已经什么都听不懂了。”


涛哥的adhd特质里,说话冲动的因子也让他开始与身边的朋友格格不入。


我记得和他共处的时候,大部分的情况下他都是真诚、热情和温善的,但可惜的是这种状态常常起伏不定,因为可能前一天晚上他还与你天南海北、第二天清晨就对你冷若冰霜。

 

这就让我很难以把握与之相处的度,因为你不知道你前一天晚上和他说的笑话,在第二天早晨会不会变成一句刺耳的嘲讽。

 

“你这个人最大的问题就是情绪起伏不定”这是我当时对他说的话。

 

后来他告诉我他有ADHD,我觉得他在胡说八道。因为即便他很“特别”,但其实生活中这些“特别”的人也挺多。

 

不止是我一个人这么认为,是周围的人都这么认为。

 

直到后来他去北六医院确诊了,他很高兴的把确诊报告书发给我看,白纸黑字我不得不信,面对他的兴奋,我为他感到开心,也感到难过。

 

因为“确诊”意味着他之前所言非虚,他生活和学习的一些问题,并非后天的“不上进”,而是一种“天赋”,但大部分人从未理解过他,虽然他一直想要说服他身边最亲密的朋友包括我。

 

而难过的点在于,他需要得到的支持,从没有在他的努力倾诉中得到过,而确诊这本是不好的结果造成了他“奇怪”快乐。


后来,他说:


“确诊就是ADHD对自己以前犯过的错最大的救赎。

我知道非ADHD群体是无法理解ADHD的,只有我们ADHD群体才会“惺惺相惜”。”


好在他的父母都很支持他,当然这都是在他确诊之后。因为他知道如果没有诊断证据证明,文化程度不高的父母,是断然不会相信这是一种“病”。

 

我很好奇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自己是个adhder,他的回答是,一直以来,总觉得自己不太一样,但是一直没认为这种不一样在医学上竟然是一种“病”,因为这个ADHD症状太常见了,身边好多同学都有和他类似的表现。

 

真正“点醒”自己的是大二时候看过的一档关于罗永浩的访谈叫做逻辑思维读书会,老罗在其中探讨了adhd的问题,并分享了《分心不是我的错》,这让他突然觉得找到的“知音”。

 

后来涛哥告诉我,说他现在回想以前的自己:注意力不集中就算了,性格还冲动、偏执不懂变通。


中学的时候,因为同学借钱没有及时归还。涛哥觉得他不守信用,便直言不讳的说他朋友不诚实,是个垃圾,最后二人发生了强烈了冲突,关系从此破裂。


现在他说如果当时迂回一些,很有可能情况不会变的那么糟。

 

在涛哥身上,发生的类似事情还有很多,这个只是他偏执、冲动表现的一个小小的缩影。


至于这个,涛哥说这是他无法自控的,严重的影响了他的人际关系。

 

后来他总结到:我认识很多ADHD的思维都很极端,对很多事情的评价都是0和100式的,没有灰度或者说中庸思维,所以情绪往往也随思想起伏不定。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面,他似乎了丧失了听课的能力,因为无法集中注意,所以也捕捉不到信息,在日常技能的发展上受挫严重。

 

得以如此,我才“有幸”目睹了之前说到的他“把吉他学断”,“考八回驾照”的神奇往事。

 

而另一个重要的痛点在于,大脑太好多动,思维不可控,一直在奔腾,会联想着与手上进行的活动相差十万八千里的东西。


同样也因为大量的脑力活动会让自己感觉到疲惫,一旦因为某些不好的事情发生,就很容易长期处于一种情绪之中难以自拔,导致神经衰弱。

 

这也让我回忆起那些年在宿舍里常常听到他说自己“头晕”的时候。


他当时有一句经典的名言就是:哎呀哎呀,我头好晕啊!

 

当时,我一直以为他开玩笑,20岁的小伙子整天在说自己头晕,这不是扯淡嘛!

 

我问过他对是怎么看待ADHD的,他跟我分享道:

 

ADHDer在这个社会中的最大的困境在于:TA们不是那些高级的能力出现了问题,而是那些最基础的能力如专注力、工作记忆、自控力出现了问题。


恰好,这个时代对这些基础生存能力的要求又特别高。

 

所以,ADHD在这个社会上生存是长期不适应的,而这种长期的社会不适应,必然会导致各种各样的生理、心理问题。 


4


但任何事情都有双面性,adhd也不是例外。我能感受到他很多的优点。

 

他所谓的思维奔放,便是一种思维联想、创新的能力。和他相处的时候,常常也会为他奇妙的思维感到“惊喜”。

 

我们大多数人在生活中,都会有思维比较发散、有创意的时候。例如:小时候看到天空的各种各样的云彩,会不自觉的联想到各种各样的动物、人物等。

 

这种联想的能力,小时候可能比较常见,但是长大后,可能就消失了。

 

涛哥的思维发散则是一种频繁的、自动化的、不受控的从小到大都会有的“能力”。

 

每次我们聊天的时候,他总能根据我们说话中的某个字词唱出许多包含着它们的歌。

 

而且是那种不假思索的、自动化的唱出来。

 

有一次,和他讨论爱情的问题,刚把“爱情”这两个字说出口,他就唱出了王菲的《因为爱情》,类似的例子还有很多,比如:说到“后来”这两个字,他可能唱起了“后来,我们终于学会了....”

 

关于联想思维,他跟我总结道:

 

我的思维特别奔逸,小时候,我脑海中会有各种乱七八糟的想法,我会直接把它说出来,闹出过很多笑话,身边的人都说我幽默可爱,当时我不明白为什么。

 

后来我明白这都是思维发散惹得“祸”。

 

长大后,我的思维依然奔逸,脑海中依然会不受控的自由联想出各种各样奇奇怪怪、天马行空的想法,但是我会判断时机、场合是否合适,再说出来。

 

就像刚才说的:别人跟我说话的时候,我的脑海中也会涌现现出各种歌词和奇奇怪怪的事情,但是我不再像小时候一样把TA唱出来或者直接说出来。

 

类似的事情很多,他说他写文章的时候,思维也很发散。

 

有一次,他刚刚在电脑上打下“复杂”这两个字,脑海中就自动化冒出很多与“杂”字相关的很多词,“牛杂”、“鸡杂”、“狗杂”等等。

 

然后他就去吃牛杂面了,这个人太随性了。

 

同时,他也很聪明,在那所教育资源匮乏的落后中学,和身边人都不学习的环境,他都能考上大学。

 

他的学习能力也很强、兴趣非常广泛。学习吉他虽然把吉他都摔断了,但是也能弹奏出动听的曲子,没怎么学过写文章,写出来的东西也很有思想很有趣....

 

他经常“自豪”的说:我们ADHD最牛逼的本事就是“只挖坑不打井”,跨学科学习能力很强,但是因为三分钟热度,往往无法做到精通。

 

同样他也真诚、热情、善良。


虽然有时候他情绪起伏不定,时而还带有攻击性。也因为他思维天马行空、不受束缚,常有一些莫名举动,在规规矩矩的生活中因与众不同,而显得“可爱”。

 

后来他说:我认为真诚、热情、创造力和理想主义这是ADHD身上的最普遍、最宝贵的精神。


5


据他说,自确诊后就一直在寻找治疗的方法,投入了ADHD相关课题研究,同时也想为这个群体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

 

于是在他确诊的2019年4月18号,那个他称之为生命转折点的时间,创办了“adhd互助联盟”的公众号。


希望能将adhd的科普推广给更多还未觉知的adhder,也希望通过分享一些医疗上的讯息资源来帮助更多的人,让更多有同样经历的伙伴找到“回家”的路。

 

如今,涛哥告诉我,他已经可以在座位上一坐一个上午,来从事他有关adhd的研究,思路也变的清晰,不再头痛头晕,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

 

面对这些问题,他知道一切都需要持续性的努力。进步是不会停止的。

 

而对与他一样的朋友们,他的建议是:


求进而勿锐(涛哥说这虽然是一个16岁的ADHD高中生说的,但是真的非常很适合ADHD这个群体)。


给自己的生活设定合理的目标,保持生活的稳定,先做好对社会的基本适应,再去寻求更高价值的自我实现。

 

涛哥是我的好朋友,我与他相识六年,“同居”四年。在他的身上我看到了一个adhder生活上的种种困难,也感受到他的真诚善良和才华横溢。

 

我目睹过他一事无成、黯然失意,也惊异其治疗后的进步神速,和状态的今非昔比。


在不了解ADHD以前,我一直认为他是个“神奇”人物,不只是我,身边很多同学都是这么认为的,我们都会惊奇于:这样的人是怎么考上大学的?怎么考上研的?怎么安全活到现在的......

 

了解ADHD后,在他身上发生的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也都有了合理解释。

 

我希望此刻读到这里的你,永远不要放弃,保持一颗寻求上进的心,未来不远,我们期待着一起改变。

 

最后,我还有两点想要表达。

 

第一:


根据我和涛哥以及因为他而认识的一些ADHD朋友的相处,对于ADHD这个群体,我认为确实就像涛哥说的一样(以前他说ADHD精神的时候,我总是嗤之以鼻,认为他在往自己脸上贴金。):

 

和一般人相比,真诚、热情、善良、创造力和理想主义精神,确实在ADHD身上更为普遍的存在,如果你身边缺少这样的人,就找一个ADHD做朋友吧。

 

第二:


如果时间可以倒转的话,作为他六年的老友,我希望可以回到十年前那堂数学课,拍拍涛哥的肩膀说:嗨,兄弟,别自责了,分心不是你的错。

 

这句话不仅送给涛哥,也送给中国千千万万的大大小小的ADHDer们。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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